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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星期後再去,綠油油的菜畦已開滿黃花。

2009年的第一天,我陷身無窮無盡的跪拜,每接過一炷香,都會想著,這香其實不為了敬拜天神或亡魂,而是取代了計時器,香將盡時,代表這一堂課結束,休息5到10分鐘,再開始下一節課。

提醒我們上課與下課的不是鐘聲,而是道士(?)手持麥克風的「來拜喔!」「休息5分鐘」叫喚。坦白說我並不清楚那是法師還是道士,他們穿著一如常人,行為也一如常人 (我看見他們打呵欠、邊唱邊喝水、邊打鼓拉琴邊抽菸吃檳榔,表演到一半還會笑場) 只在登場時披上紫袍或戴上帽子,就變身成為神佛的代言人;而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們意識到該保養喉嚨,或是該聲勢浩大,很聰明地架上音箱,道士、道姑不忘人手一支麥克風,一旁的電子琴、電子鼓鈸、竹笛、嗩吶、板胡也各自安上麥克風,不時干擾或走音的廣傳千里。

我不得不撕開面紙,做了兩個克難耳塞,大伯母,我不是有意對妳不敬,我甚至相信,若妳的亡靈還在這兒,妳不會喜歡這樣的,而它義正詞嚴地破壞了平日妳靜好的鄉間生活。

我盡力關掉我的聽覺,張大雙眼看著四周,妳的子女們迫於習俗任由某禮儀公司某壇某師為妳安排布置的一切。妳躺在冰櫃中,面容安詳,鄰里親戚一邊惋惜妳走得太匆促太出人意料,一邊懷疑妳動手術與不動手術的固執害了妳。然後妳的兒子女兒同時要承受怪責與指導,同時要被安慰(啊,妳娘親面容祥和代表她無憾無恨好走)與安慰別人(每來一位探望者,女兒們要一邊陪哭一邊攙扶來者)。靈堂分成兩處,一處在妳家門口,另一處在戶外搭成,也就是我們上課、看表演的位置。伯母,請容我這麼說,那真的是表演啊!他們輪流上場,一個戴上帽子、披上袈裟、掄起刀,就彷彿電視劇裡的唐三藏,他另一手握著妳的魂幡,在場中繞個兩圈,另一位戴上紙糊的面具,就代表了牛頭馬面、閻羅、判官、土地公。

然後他們裝腔說著要領妳的魂魄前往極樂西天,作勢碰撞打鬥,再唱幾句妳生前樂善好施、善盡為人妻媳母的責任,如今嗚呼,經過他們為妳做的全套功德,便已無罪無愆。

然後他們化身目連,肩挑妳的靈位,一邊唱念,一邊妳的女兒們要哭泣並同時在籃裡放置紅包。

然後他們化身兩個相聲藝人,帶領我們踏過一塊棧板,過橋,每過一回,要在裝水的臉盆中丟擲銅板,嗯,那位戴著面具的道士說,若你們方便,四個小孩轉地球的更佳。

然後,來了孝女白琴,我們一干孝女、孝義女、孝孫女、孝姪女便雙膝落地爬行,一路從戶外靈堂爬向妳的家中靈堂。伯母,跪地爬行一點都不辛苦,辛苦的是,我耳中聽著白琴毫無真情的哭嚎,以及妳女兒們幾度哭喊娘親、安慰親戚早已耗竭的哭聲,明知我再怎麼疏離也要抽搐哭個幾聲,是的,因為大家都在看,但我完全哭不出來。

我想起跟妳的幾面之緣,妳總是帶著疲倦的微笑,被農事家事壓得佢僂的嬌巧身軀,被烈日染黃的龜裂手腳,當我們要離去時,妳會塞給我們妳親手種的蔬果、親手釀的米酒,就算我們再怎麼不親,妳的慷慨,換來幾滴眼淚有何艱難?

我是在找藉口,因為接著來了四個穿著清涼艷黃名為牽亡的女郎,她們唱著跳著然後讓大家丟錢再站上長條板椅下腰用口叼起,夜深了,氣氛的瞬時切換,讓我的哀淒無處著陸。

一曲唱罷,插頭拔掉,喧鬧霎時沉靜。女郎們手腳爽利地撤去音箱道具,披上外套,領錢走人。

豎立在兩旁的紙房、紙車、金童玉女與幾箱金紙,在熊熊火中化為灰燼。我們圍成一圈,手裡抓著紅索,確保燒給妳的財產不被搶奪。它們燃燒之前我有檢查過,房子有房契,車子有證明,畫上的符咒,出具為妳所有。

去年我看完《追逐日光》、電影《PS.我愛妳》,一直想著,我們為什麼不能用另一種方式跟妳告別?我知道那是不同文化與信仰的差異,妳活過的世界相信只有這樣的表演能讓妳做仙做神,只有這樣的儀式能確保妳的家人在妳的庇蔭下福壽安康升官發財;如果我能有權決定,我願意干冒不孝的罪名。

樹葬

一篇寫盡葬儀荒謬性的好文:父後七日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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