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拉莉

旅行的最大好處，是可以隨意探問旁人的身世和旅行目的而不必擔負任何道義責任。

渴求的並非眼目所見的風景，而是自身相異於風景的存在，以及變異的風景開啟了過往記憶的片段，供人憑弔曾經發生的並非黃粱一夢，喜悅自身得以脫離卻又能如同辨認道路座標似地辨認自己；但現刻與曾經之間的距離，卻無法等同道路座標得以明確計量出公尺、方向，測算此點與彼點的相距，而得知時速與自己身處的位置。

粗率的時間感。某年‧某月‧某個季節，在淘洗機制運作下早已模糊褪色。海岸線‧礁石‧樹木，永遠不是旅人獵影的主角，旅舍‧店家，有的遷徙，物是人非，記存的或許只是一些號碼‧名詞。

房間的號碼‧位置，在長廊的右端，盡頭左轉到底；房間鑰匙插入匙洞的清脆響聲；至於轉角牆上的掛畫，早在離去的前一天早晨已被置換；也許還有游泳池畔日夜不間斷重複播放的沙龍音樂吧…某一家餐館熱情待客的老闆曾與你交談片刻、閒話家常，你知道了他的姓名‧兒女的婚姻現況‧或是‧他曾經是個水手之類的，甚至你們還交換了名片，相約日後再見，訂下重逢密語「芝麻開門」；但你深知，這是旅人過於天真的善意，如同你將存有平日少見的包容，包容旅程中遭逢的所有不適與不如預期的挫望。

是的，預期。這是旅行之於旅人最難割除的誘惑了。在預設的行程‧旅站計畫中，永遠隱伏著出乎意料‧逸出想像的可能性：與天氣預報不符的驟雨乍晴；與濃情蜜意造反的口角對峙；遺失一只心愛的手錶；出海回程途中的翻覆；點了一道上桌才發現巨大得難以交代的檸檬魚。

和車站‧餐館‧洗手間‧月台比起來，一趟高品質的旅行中，飯店旅館或許是旅人暫停時間最久的居所。開啟電視頻道‧冰箱‧矮櫃‧梳妝台抽屜‧衣櫥‧保險櫃，前一任房客的遺跡已被清除殆盡，同樣的，自己的痕跡亦無須留待離去退房，當你早晨醒來外出享用飲食風景再返，除了行李衣物仍在原位，所有物事均已煥然一新，昨夜杯盤清洗汰換，床褥平整如新，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，無從追索。

重建記憶的儀式，日日進行著。

潔淨燙熨平整的床單‧手巾‧浴巾，客房服務‧游泳池‧健身房‧按摩浴‧休閒中心‧酒吧…這一切或許並不足以令旅人獲得幸福，唯有站在一應俱全的浴室中，面對巨幅照鏡的記憶令人癡迷。少有旅人來自鏡面店舖吧？約莫也不多在自家裝設大面鏡子…於是當你站在洗臉台前，抬頭直視那有著近一百八十度‧左右各三種角度的明鏡時，你第一次發現你終於能夠瞥見自己的後頸，終於能夠安靜審視自己的全身，不論是否浴後的蒸汽氤氳。

那絕對不同於偶然在衣飾店的鏡前拿新裝比對著自己；或是美容院洗剪結束後，設計師輕率地拎一面小鏡對著你的後腦勺晃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