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刪修版已刊於某企業刊物,還記得稿酬頗優^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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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,就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嫉妒。嫉妒的情緒往往交雜著豔羨,雖然當時的她還無法計算出嫉妒的份量,是不是比豔羨還多一些,不過,她依稀記得,每當她在擦拭得明亮照人的玻璃窗外,默默看著窗內那些與她年齡相仿,穿著粉紅色小蓬裙的女孩們,一邊繫著芭蕾舞鞋的緞帶,一邊談笑著,清稚的笑聲透過窗隙傳進她的耳朵,她在赧然轉身離開前不經意地瞥見映在窗面的自己,突然之間她就懂了,關於欠缺。

【因為欠缺‧所以渴望】

欠缺什麼呢?或許是因為害怕承認,抗拒面對答案,她克制自己再去想像任何有關那雙舞鞋或是粉紅蓬裙的事;她也沒有再像從前那樣,假裝不經意地停步在舞蹈教室外;甚至,當同學之間交換議論著「芭蕾羣英」的情節,她自顧埋首「千面女郎」。她小心翼翼近乎潔癖般地抑制著自己對於舞蹈的想望,直到大二那年,她被迫跟心中的那個小女孩照面。

系上每年的盛事,除了合唱比賽,就是校際現代舞大賽。她在好友的慫恿下,硬著頭皮參加湊人數。系學會請來藝術學院舞蹈系畢業的老師帶隊教課,第一次集訓,她緊張又興奮地盯著老師,老師留著一頭瀑布似的長髮,身材修長窈窕,完全是她曾經夢想過的美好形象,她努力拉回游離的思緒,默數著音樂節拍,模仿老師示範設計過的動作。雖然清楚意識到自己全身緊繃,所幸那些動作難度並不高,幾次反複,她勉強都能跟上,時間很快地過去,第一課結束了。

後來,她獨自站在禮堂的某個角落,踮著腳,從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,觀看台上的比賽,那個她不在其中、缺席了的比賽。她其實還記得第一課結束後的高漲情緒與同伴熱切的交談;記得第二天起床後幾乎不能下床的筋骨痠痛,以及不聽使喚的手腳;她也沒有忘記滿心期待的第二堂課,老師發展出更複雜多變的動作,還有愈演愈急的音樂節奏,她開始ㄌㄚˋ掉拍子,忘記下一步動作,當同伴輕鬆地做出跳躍再順勢側倒的動作時,她發現自己怎樣使勁都跳不高,即使她只有42公斤的體重,她只能笨拙地將自己摔倒在地板上,忍受骨盆側邊傳來的撞擊刺痛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她第一次親身體驗,考過千百遍的地心引力,以及重力加速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

於是她像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鬼,退出集訓,也認清了有些事情,確實需要天份、努力、耐力、毅力加上時機,一旦錯過了時機,就得放手,一如愛情。

【故事‧動作】

再後來的後來,她成為台下一名最認真的觀眾,認真地在入場前閱讀節目簡介,認真地填寫每一份觀後問卷,認真地看著,每一個細微的動作,認真地趁舞碼轉換之間的準備時間,速記腦中閃過的念頭與靈光。

偶爾,表演結束後會有個小型的交流座談,讓編舞家面對觀眾,也讓觀眾直接向編舞家提出對於舞作的疑問。她總會靜靜坐在觀眾席間,並不搶先發問,而是聆聽編舞家與觀眾的對答,然後跟自己的心得比對,如果剛好賓果,她會感到十分開心,覺得自己讀懂了編舞家的心事;如果觀眾沒有問到她想提出的疑問,她再也不會放棄舉手。

毫無例外地,第一個問題總是「你編這支舞的動機是什麼?想傳達什麼?」而幾乎也是毫無例外地,那位或站或坐在台上的編舞家,聽完問題總會略略一怔,然後像是孫悟空要出發前得先照路的那樣子,把手掌舉到眉前,遮擋刺目的聚光燈,找尋發問的觀眾,接著微笑開口:「你覺得看到了什麼呢?」

並非拒絕回答,更不是故弄玄虛,只是,當今任何一個負責認真的編舞家,不管他是男是女,是老是少,是本國人或外國人,都知道「作者已死」的道理。編舞家在創作時自然是活著的,但,一旦作品完成之後,如何解讀、詮釋、理解、感受這個作品,權力必須交給觀眾;而且,這個作者能不能「死」得徹底乾淨,還得看功力深不深厚,一個「舞」功高強的編舞家編出佳作,就好比是在觀眾心裡放了一把火,熊熊燃起觀眾掩埋已久的熱情,激起生命的活力;也好比是為觀眾畫出一張素描,至於要用哪種顏料、哪些色彩,觀眾可以放任想像、自由揮灑。

當然,她也曾看過不少故事,每個編舞家都有自己的故事,或是被別人的故事深深觸動過。然而,她從不曾聽到編舞家回答「這是我的初戀。」或也許是第一次失戀、父母仳離、受罰挨揍、失業、外遇、離婚、爭吵、哭泣、躁鬱、憂傷、挫折、痛苦、絕交……等等堪稱高潮迭起、足以餵哺觀眾好奇心的故事,即便它們百聽不腻。編舞家暗自將故事的線索埋好,將解謎的路線劃好,然後將導覽的任務交給舞者。舞者不需要訴說從小到大是如何地拉筋、把桿,如何地日夜苦練,如何地為了維持輕盈的身軀每天只敢吃一餐,只要分秒不差地完成動作,觀眾自會從那些伏倒、騰躍、旋轉、托接、收放、起落的動作中,從那些汗水濡溼、呼吸有致、筋脈賁張的身體中,發現故事的答案。

【謫仙‧傳奇】

然而,答案並不那麼容易浮現,但相對地,尋覓的過程也愈見驚喜。就像是一個嗜好佳餚的食客,嘴愈吃愈刁;也彷彿是一個旅客,往往先從著名的景點開始,等到累積了些許經驗,便試著脫隊、偏離路線,期待發現通往秘境的幽徑。

她記得曾經懷著近似朝聖的心情,進入國家劇院觀賞雲門舞集的《流浪者之歌》。雲門赫赫有名,論歷史論規模論評價,都堪稱台灣第一。在那之前,她錯過了雲門早期奠基的《薪傳》,更無緣見到初創時的《寒食》或《奇冤報》,只能從浩瀚的史料報導中,得悉《薪傳》與中美斷交的時機巧合,與台灣本土意識的啟蒙相生;而至今不斷的文學與表演藝術之間的血脈相連,當年的《寒食》、後來的《紅樓夢》、《九歌》,甚至是近期的《火因》,都是編舞家從文學作品觸發轉化的舞作。

【東方‧西方】

忘了是誰說過,一部優秀的作品,即是能勾起觀者的創作慾,做出自己的作品,張愛玲的作品就是例子,眾多以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也是這樣。創作者對於自己喜愛、感動、有共鳴的作品,提出自己的詮釋版本,熟讀原作的觀眾會好奇編舞家如何重寫、改寫甚或超越;對原作完全陌生的觀眾也不須心存揣揣,若因為受舞作吸引進而閱讀原作,則是皆大歡喜的美事一樁。

她必須赧然承認,在《流浪者之歌》的跋涉路程中途她沉沉睡去。是幽婉的喬治亞民歌,肅穆的求道氛圍,以及佇立舞台一隅、閉目合什、任稻穀從頂上傾瀉依然不動如山的僧侶,讓她卸去所有的緊張與煩憂,安然入眠。她想起另一次觀看日本編舞拍檔永子與高麗(Eiko& Koma)的經驗,整場演出,她輾轉於睡醒之間,不斷地思考編舞家所說的,關於時間、呼吸、動靜與身體的藝術。
  
也許是文化與訓練的差異,或是對於舞蹈本質的認知與理念有所不同,或者更應該說是舞蹈歷史與時代演進帶來的變化,四百年前的芭蕾舞蹈,一路跳躍,曲折前進到百年前的現代舞蹈,此後開枝散葉,繁衍出各家各派,有堅守古典芭蕾路線的,有古典融合現代的,也有反求自身母土文化、冶眾家技巧於一爐的現代作品。

舞蹈是時間與空間結合的產物,是在一段時間之內,由舞者與觀眾,同處一個空間共同完成的產物。曾經,西方芭蕾講究的延展、外放,對於身體必須向上躍高、向四方放射、動作難度愈高愈能達到炫技目的的要求,如今不再是唯一真理。東方文化的精髓,在於心念流轉、天人合一,以及人與自然界的和諧共處,雙腳踩在堅實溫暖的土地上,身體的重心是低的,軀幹與四肢是微微內縮而放鬆的,動作是沉緩而圓融的,修練到最高境界時,應是化有形為無形,動靜虛實存有留白,鏡花水月愛恨嗔癡俱為空。

【肉身‧掙脫】

於是當她在兩次的寤寐體驗之後,再見到日本編舞家敕史川原三郎(Saburo Teshigawara)的《絕對零度》,以及雲門林懷民的《水月》時,她完全能夠體會當「武」與「舞」臻至化境時,其實就像是一對雙胞胎;她也見識到東方的編舞家如何不用高飛騰躍,也能同樣地展現肉身掙脫地心引力束縛的成果,因為,舞者已然化身為蟲、魚、鳥、獸、風、火、土、水,甚至,是一道光。

那真是一種純粹的身體的美。不必苦思編舞家的意圖,毋須在意舞作背後的故事,當她感覺全場安靜到只剩下呼吸與喘息,連配樂都可以被忽略;當她看見舞者專注到彷彿周圍的人事物已不存在;那些舉手、抬足、旋身或是移位的動作,轉瞬即逝,那些技巧宛如變成透明的背景,凸顯出來的,只有身體,活生生的肉身,假使她用望遠鏡去觀看,便能看見毛孔的收縮與舒張。

繼而她腦海浮現出舞蹈史書上的圖畫,那些舞者手上握持著的鳥羽、團扇、彩帶,或是身穿的水袖,無一不是人類模擬鳥兒試圖飛翔的證據;二十年前亞倫‧派克執導的電影《鳥人》(Birdy,1984),男主角最後一躍而下的畫面也歷歷在目;而從小到大反複在她夢中出現的飛行場景,如果單純用佛洛依德的分析來解釋,那麼充其量她也不過只是個對現狀不滿、藉由飛翔夢境來紓解焦慮壓力的平凡人而已。

「還有沒有別的可能?」她自問。  

【思索‧認同】

另一種讓她著迷的舞蹈方式,通稱「舞蹈劇場」。她自然不會錯過大師碧娜‧鮑許(Pina Bausch)的《康乃馨》,後來也在阿莫多瓦(Pedro Almodovar)的電影《悄悄告訴她》中再度看見鮑許的作品,被導演運用得細腻動人。

舞蹈劇場並不是一邊講台詞一邊跳舞的劇場,編舞家將人性的各種面向,像光譜一般地呈現在舞台上,許多日常生活的細節,比如吃喝、搭車、行走、打掃、握手、擁抱、交談……,經由設計、拼貼、重組、一再反複之後,會變形出許多象徵或隱喻的意義,例如青年編舞家伍國柱在雲門舞集2團發表的《斷章》,其中一段獨舞,女舞者不停地搔抓著身體,這個「癢」,其實是隱喻著「謊言」。

如果說某些故事性的舞作像是一道是非題,好人終究會打敗壞人,或是愛情註定會是個悲劇;那麼舞蹈劇場可以是選擇題或是申論題,甚至無解。她曾經聽見舞者在說出「我愛妳」的同時,看見他毫不留情地賞了對方一巴掌;在互相握手擁抱後的下一秒,將對方摔倒在地;舞台左方是幾名衣冠楚楚的男舞者,合力欺侮一名女舞者,右方卻是女舞者牽著像狗一般趴在地上、戴著頸圈的男舞者。這些片段代表什麼?她無法確定,但很清楚地是,她感受到一種對於善惡的不確定,不限於男或女,存在於人性中的控制、暴力與權力關係。

她更常看見舞台上有許多張椅子,舞者在其中游走、跳躍,不斷地找位子坐下,卻也不斷地換位子,即使坐穩了一會兒,接著又摔下去;或是舞者總是焦灼地換裝,衣服穿了又脫、脫了又穿,她知道椅子與衣服是關於位置與角色的問題,可以是階級、身分認同,也可以延伸到一個人在社會當中、在人際或親密關係當中的處境與心情。

最終還是得回到自己。舞台只是一面鏡子,映照出人的心性,以及無數個渴望自由、卻又眷戀歸屬的靈魂。

延伸閱讀網站:
●雲門舞集:http://www.cloudgate.org.tw
●新舞臺網站:http://www.novelhall.org.tw
(點選舞蹈類的「新舞風」即可搜尋到敕史川原三郎、永子與高麗的資料)  
●碧娜‧鮑許與烏帕塔舞蹈劇場:http://www.pina-bausch.de
●史丹佛大學人文藝術講堂,分析研究鮑許的其人其作:http://prelectur.stanford.edu/lecturers/bausch/index.html
●《悄悄告訴她》電影網站:http://www.sonyclassics.com/talktoher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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